跪坐在曲阜官府前的地上,陈文嵩的心情五味杂陈。

  望着前方黑压压的百姓,他心里明白,这些人真正关心的,从来不是理学,也不是新学,而是自己的肚子能不能填饱。

  可他自己呢?

  他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,一个穷苦百姓的儿子!

  上山采药的辛酸,母亲被山猫咬伤

  小时候,家里穷得揭不开锅,父母靠着卖草药,供他读书。

  每天天不亮,父母便带着小篓上山。

  山路陡峭,踩上去就像是站在刀尖上,稍不留神就会滑下山崖。

  ——母亲曾经为了采一株“七叶莲”,从陡坡上滑了下去,摔得满身是伤。

  ——更危险的是,山里有老虎,有野狼,还有毒蛇盘踞在林间。

  ——他母亲的腿,就曾被一只山猫狠狠地咬了一口,血肉翻开,白骨森森,若不是被人及时救下,恐怕早就成了野兽的腹中餐!

  每次看到父母的旧伤,陈文嵩的心里都难受得发紧。

  他们辛苦一辈子,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,盼着他读书考功名,跳出农门,光耀门楣!

  他不敢忘,也不能忘!

  “我必须要出人头地,绝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!”

  可如今,皇帝的一纸政令,让他觉得自己的一切努力都被白白浪费了!

  他苦读十多年,熬红了眼,终于能进入上流社会,见识士人圈层的风光。

  可新学一出,过去的八股文成了废纸,讲究的是算术、物理、化学!

  ——他辛苦背诵的《尚书》,如今没人考了!

  ——他琢磨了十年的八股文,科举里取消了!

  ——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对仗排比,如今连普通农民都瞧不上了!

  甚至——

  他发现,自己在新学面前,竟然连一个农家学童都不如!

  新学推行后,他看过一本新学的算术课本,当时他的手指都是颤抖的!

  过去学算术,他得咬着笔杆子,来回琢磨半天。

  比如一道题:

  “某人去市集买布,三尺白绢二百文,五尺青绸四百文,七尺红缎六百文,问买十二尺白绢,二十尺青绸,五尺红缎,共需多少文?”

  过去的算术解法是:

  ——先把白绢、青绸、红缎的单价算出来,再用繁琐的文字描述计算过程。

  可新学的课本里,直接简化成了一道方程式!

  12×(200÷ 3) 20×(400÷ 5) 5×(600÷ 7)= X

  只需一个公式,就能一目了然!

  这是什么魔鬼算术?!

  他那天翻完这本课本,双手冰冷,意识到自己过去十年的学习,可能真的比不上一个新学里学了几个月的孩子!

  他能怎么办?他已经骑虎难下了!

  他已经没有退路!

  父母已经年迈,家里的希望都在他身上。

  如果他现在放弃了儒学,去学新学,他还能拼得过那些新学的年轻人吗?

  不能!

  所以,他只能死死抱住儒学这根稻草,抵制新政,不让新学彻底取代儒家。

  他不是为了孔家,也不是为了天下苍生,他只是为了他自己!

  想到这里,陈文嵩的眼睛微微发红,可他不敢掉眼泪。

  他必须坚强,必须坚定!

  他攥紧拳头,正准备振奋士气……

  “嗝——”

  突然,一个饱嗝从他口中打了出来。

  空气瞬间凝固了。

  围观的百姓们听到这个饱嗝,顿时愣住了。

  “……?”

  “啥?”

  人群中有人低声嘀咕:

  “他不是在绝食抗议吗?”

  “咋还打嗝呢?”

  百姓们相互对视,满脸狐疑。

  站在后面的儒生们脸色一变,连忙出来打圆场。

  其中一个儒生赶紧高声说道:

  “诸位父老乡亲,误会了,误会了!”

  “刚才陈文嵩是饿得不行,气血翻涌,所以才会有这种生理反应。”

  “这叫气冲丹田,不是打嗝!”

  百姓们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虽然听不懂,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。

  有人皱眉道:

  “可我以前饿了从来没打嗝啊?”

  察觉到气氛不对,陈文嵩立刻端正身姿,语气铿锵地说道:

  “大家一定要团结一致,不要被皇上的谎言蒙蔽了眼睛!”

  “我们这群人,读书十年寒窗,可如今却被无情抛弃!”

  “新学,不但剥夺了士人的尊严,还妄图把百姓拉下水,让你们去做工匠,让女子读书,让商人也能做官!”

  “这是亡国之兆,是天下大乱的前奏!”

  “所以,我们才要站在这里,为天下百姓,为天下读书人,讨回公道!”

  “我们必须团结起来——

  “为了国家!为了百姓!为了道统不灭!”

  “我们要战斗到底!”

  说完,他目光激昂地扫视着人群,满心期待百姓们的响应!

  然而……

  人群沉默了一瞬间,然后有个大嗓门的农民小声说道:

  “可我家里就三亩地,新学说能让我儿子去学算术,还能学木工手艺,过几年就能挣票子,这咋是坏事?”

  “我闺女也能读书识字,不用整天在家绣花,挺好啊!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……”

  面对百姓的质疑,陈文嵩连忙上前一步,摆出一副“循循善诱”的神情,语气沉稳地说道:

  “诸位父老乡亲,你们难道忘了?

  “士农工商,各有分工,这是千百年来维系天下稳定的法则!”

  “士人读书治国,农民种田养活天下,工匠只是**役,商人更是逐利之徒!”

  “你让你家孩子去做工匠,难道不怕他沦落为下**之人吗?”

  他轻轻摇头,语气中透着遗憾与怜悯:

  “种地虽然辛苦,但再怎么说,也有稳定的口粮。”

  “木工?那是给人打家具的活,虽说能挣些银子,但身份比农民还要低下!”

  “你儿子还是种地的好,别被新学蛊惑了!”

  “种地能糊口,才是安身立命之本!”

  “你们不要一时冲动,被人骗去学什么木工,最后后悔都来不及!”

  陈文嵩本以为自己这番话肯定能让百姓认清现实。

  可谁知,话音刚落,刚才质疑他的那名农民忽然撸起袖子,皱着眉头问道:

  “哎哟,读书人,咱们来掰扯掰扯。”

  “种地一年能挣多少银子?”

  说完,他直接伸出五根手指:

  “一年到头,风吹日晒,旱涝不保,收成好时也就五两银子!”

  “可我堂兄学了木工,做个桌椅就能卖三五两银子,一个月就能挣个十两,一年能挣一百多两!”

  “木工活计不光能吃饱,还能存钱买粮食,为什么不做?!”

  此言一出,人群顿时一阵骚动,百姓们纷纷议论起来:

  “对啊,做工匠挣得可比种地多多了!”

  “过去是没办法,只能种地,现在学了新学还能做工匠,谁还愿意一直种地?”

  “那些老先生说工匠低**,谁愿意一辈子当穷鬼?”

  百姓们的眼神开始动摇,他们本能地倾向于现实利益,毕竟肚子比什么都重要!

  眼见局势对自己不利,陈文嵩额头冷汗直冒,连忙大声说道:

  “万一哪天粮食买不到呢?!”

  “你们可别忘了灾年的粮价!”

  “十年九旱,水患频发,灾年时粮价翻十倍、百倍!那时候,你们这些做工匠的,有银子又能如何?!”

  “手里没地,种不出粮,到时候全家老小岂不是要饿死?”

  他狠狠一拍地面,目光犀利地扫视着百姓,继续说道:

  “别被眼前的小利迷惑了!

  “新学的算术、工艺,都是为了让你们抛弃土地,去给朝廷的工厂打工!”

  “等你们家里没地了,粮食掌握在官府手里,到时候你们还能说什么?”

 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,带着强烈的蛊惑性,许多百姓听完脸色微变,低头思索,一时间竟然哑口无言!

  就在此时,人群中,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:

  “我老师说了——灾年国家会利用粮库调节粮价,让它保持稳定!”

  百姓们顿时一愣,纷纷回头看去,只见一个穿着青布短褂的小男孩,站在百姓群中,眼神坚定,小脸上满是认真。

  “老师说了,粮价是人为控制的,不是天灾导致的!”

  “只要官府粮库有粮,粮价就不会乱涨!”

  “所以大家不用害怕灾年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