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场秋雨一场寒,天气愈发冷了,姜时愿一直等日头高照,这才裹上厚厚的披风,乘车出门。

  马车直奔鹿鸣书院,在书院门口停下。

  鹿鸣书院的大门处,立着一堵石墙,这堵石墙便是鹿鸣书院的表彰榜。

  曾经,她的名字也曾被粘贴上榜,可那一日她却一点都不开心。

  姜时愿下车,忍不住在那驻足。

  恰这时,沈律初从书院里走出来。

  沈律初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姜时愿,周景深也是。

  周景深一下绷紧了心弦,暗道:这什么孽缘?

  沈律初几日不出门,怎么一出门偏偏就碰到了!!

  可别再整什么幺蛾子,沈律初都要离开京城了。

  是的,沈律初要离开京城,跟随沈侯爷一起去幽州。

  沈家乱了,他心也乱了,已经读不进书了,就算留在京城参加春闱,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。

  沈侯爷要带他去行万里路,功名利禄已经不重要。

  他今日是特意来书院辞别之前的恩师。

  不想这么巧,会在门口遇见姜时愿。

  周景深捏着汗悄悄去看沈律初,沈律初的视线一直落在姜时愿身上,从她下马车到走到那块表彰榜前。

  沈律初记得那日。

  十年前的春日,阳光和煦,平时张牙舞爪舞着鞭子的姜时愿,一个人低垂着头站在表彰榜下,肩膀一耸一耸,好似在低声啜泣。

  他比姜时愿大两岁,又因为读书优异,十岁便和十几岁的孩子一起同堂上课,按理说,他心智成熟,不应对姜时愿有什么兴趣。

  可是,他忍不住,每次看到她,都忍不住被她吸引了目光。

  怎么会有这么胆大妄为的人,每日带着自己的猫来学堂就罢了,还敢拿鞭子到处追着人打,就连书院的先生都不怕,先生若有一丝不当,她定要站起来究根结底,全无顾忌。

  而他,连自己每天出门要穿的衣服都决定不了。

  又一次看到姜时愿拿鞭子追人,他终于按捺不住好奇,叫住了那个被她追打的孩子,问他因为什么惹了姜时愿这般生气。

  那孩子不服气道,他没有得罪过姜时愿,姜时愿是裴小夫子的小跟班,小跟班赶他们去上小古板的课。

  那一刻,沈律初很清楚自己的心情,是嫉妒。

  嫉妒裴彻。

  裴彻的课,别人听不懂,但他却日日惊骇,惊骇裴彻的渊博,惊骇裴彻的天赋。

  他像是看到了一道天堑,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,家世,学识,才名,十六岁的裴彻几乎拥有了整个世界,怎么不让人自惭形秽?

  而他什么都有了,竟然还有个姜时愿守护,怎么又不叫人嫉妒?

  他也想要一个英勇无畏的人拥护着自己。

  所以,看到姜时愿一个人站在那时,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。

  如他所愿,姜时愿成了他的小跟班。

  她虽然不会耍着鞭子为他守护尊严,但也会细心照拂他的感受,在他每次快要窒息的时候,给他讲一些不好笑的笑话,说一些没有意义的废话。

  她说,‘至少,你回家,喊一声‘娘亲’,还有人应,有些人却是什么都没有,这样想想,你会不会好受一点?’

  姜时愿柔软又包容,有她在,他好像就能特别安定。

  可是,不久之后,他就发现姜时愿柔软的外面下,藏着无比坚硬的棱角。

  她总是坚持着自己的想法,喜欢纵马狂奔,沉迷于调香,还要玩鞭子,练射箭,每一件都不符合母亲的要求,不符合文远侯府当家主母的条件。

  他一度想把她变成理想中的模样,最后,她受不了,不要他了。

  沈律初抽回思绪,向前迈了一步,周景深慌张地拉住了他。

  “我就跟她说几句话。”

  沈律初拂开周景深的手,抬脚走到姜时愿面前。

  两人在那堵石墙前站定,宛若十年前的初见。

  姜时愿愣了一下,但看沈律初,整个人消瘦了一些,但神色清明,不似之前那般颓废。

  沈律初望了望一旁的石墙,问道:“那天你是在哭吗?”

  姜时愿知道他问的哪天,点了点头。

  “是因为裴彻走了?”

  姜时愿再次点头。

  那日她确实是因为裴彻的离开而一个人哭了很久。

  沈律初心口忍不住一阵酸涩。

  周景深跟他说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,包括三年前那场宴会。

  他又想起裴彻当年对他的那句警告。

  父亲说的对,他做不到像裴彻那样隐忍,更做不到像他那样无私。

  但父亲有一句说错了,裴彻成全的不是他,裴彻自始至终成全的是姜时愿和姜时愿的选择。

  “他确实是你最好的选择,祝你们幸福。”

  沈律初朝姜时愿笑了笑,然后转身走了。

  姜时愿望了他一眼,转头亦大步向前。

  汇聚在石墙下的两个人,各自朝着各自的方向,越走越远。

  姜时愿穿过书院,直奔孟老先生居住的小院,说明来意。

  “孟老,我想看看当年裴彻在书院时留下的文章。”

  以孟老先生对裴彻的爱惜,裴彻当年留下的笔墨,他必定都有收藏。

  只要找到当时的旧作,就能找到裴彻用左手书写的笔迹了。

  她有些东西需要核对,并且有强烈的预感,她的猜测是对的。

  孟老先生十分和蔼,听闻她的来意,脸上笑意更甚:“来找你夫君的旧物呀?那老头我这可多了,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你要找的。”

  “那就有劳先生给我看看。”

  姜时愿又拿出自己准备好的谢礼,“这是宫中当年赏赐将军府的御酒,埋在地窖多年了,今日特意叫人挖出来送先生品尝。”

  孟老先生笑眯了眼睛,一年两坛酒,两口子两边一人一坛,裴十郎给他转交东西的谢礼,姜时愿给他收到礼物的回礼,他赚大发了。

  “走吧,在书房,我给你找找。”

  孟老先生带着姜时愿去了自己书房,然后翻出来一个箱子,箱子里一堆东西。

  孟老先生挨个查看道:“看,这是裴十郎扬名前的画,你看这笔锋,多落拓……”

  “这是裴十郎十三岁作的诗,年纪轻轻,心胸广阔呀……”

  孟老先生献宝一样,一件又一件的介绍道,姜时愿因为心里迫切的想要知道那个答案,反而被他弄的心焦。

  孟老先生又翻出来一沓泛黄的信件,朝姜时愿扬了扬:“看,这一沓,是裴彻从蜀州给我寄来的信……你有没有兴趣?”

  姜时愿有些焦急,道:“先生,我想先看看他当年在书院的文章,可以吗?”

  “那真是可惜了。”

  孟老先生撇了撇嘴,眼底闪过一丝惋惜,转头从箱子里拿出来一卷捆扎完好的纸张。

  “当年他在书院的文章都在这了,你看吧。”

  姜时愿的心跳倏地加快了起来,翻看纸张的手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。

  一张,一张,又一张,她慢慢翻看,生怕错过了什么。

  不知翻找了多少张,终于在一堆遒劲有力的字迹中,出现了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飘逸字形。

  姜时愿一下屏住呼吸,那卷记录双亲功绩的书卷,因为翻阅太多次,她早已烂熟于心,所以一眼便认出了那熟悉的字迹。

  是他!

  真的是他!

  是裴彻!

  所有的疑惑似乎在这一瞬间全都找到了答案。

  是裴彻为她抄写的书卷,深夜送上门的白檀丸也是他,如夫人的出现也是他……

  他总是在她低谷的时候默默推她一把,然后又隐没不见。

  就像她说的那般,明明自己过得也不怎么好,却总是不经意地为她遮风挡雨。

  姜时愿眼眶一热,她猛地站起身,转头便朝外走去。

  她要见裴彻,她要问问他,为什么这么多年不现身?

  是不是她不发现,他就打算隐瞒一辈子?

  他在害怕什么,还是在隐瞒什么?

  姜时愿从书院离开,直奔太傅府,她只恨自己没有翅膀,恨不得当即就就出现在裴彻面前。

  几番催促,马车终于在太傅府停下。

  而姜时愿刚下车,却迎上了一道冰冷的视线。

  “我不同意你们这门亲事。”

  崔大学士见着姜时愿第一句话就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