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知胤眯起眸,“是啊。”

  “那个女人呢?”

  他神色很淡,“被我挖了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木宁深吸了一口气,偏头看见他冷漠到残忍的脸。

  雨唰唰地下。

  顾知胤手指夹烟,忽然哂笑一声,微抬下巴,“那块地方,是她的,谁也进不了。”

  他所指的地方,是祁景先生旁边的墓地。

  木宁知道,顾知胤说的她,是他的亲生母亲。

  同时她也感觉到,顾知胤很在意他的母亲。

  “可是我听说……祁景先生年轻时风流成性,他对淑惠小姐并不好,甚至还娶了林爱兰做结发妻子,可他依旧不放过淑惠小姐,还把她关在顾家,不许她走,外界都传她是……”插足顾知胤父亲和原配妻子的小三。

  这都是上一辈的事了,她从下人那里听到的。

  姜淑惠,就是顾知胤的母亲,而林爱兰,是姜淑惠最好的朋友,也是之前跟顾祁景葬在一起的女人。

  现在被顾知胤叫人挖了。

  “反正关于祁景先生的传言并不好。”木宁说道。

  顾知胤点头,“他是个人渣。”

  “既然是个人渣,你干嘛还要把淑惠小姐跟他合葬?”

  木宁不能理解,淑惠小姐生前没能逃脱,被这种男人害了一辈子,死了还葬在一起,黄泉之下不膈应吗?

  “这是她的心愿。”

  顾知胤淡淡道。

  “现在是遗愿,唯一的遗愿。”

  木宁吃惊,“这么说……你母亲还是很爱祁景先生?”

  顾知胤笑了笑,“不知道。”

  木宁觉得他笑的有点冷嘲。

  确实挺讽刺的。

  一个不爱她的男人,对她这般羞辱和折磨,娶了别的女人,从始至终没有给她一个名分,还一心想要生死共寝。

  她静默着没再开口,顾知胤瞥了她一眼,“宁宁想了解我的过去?”

  木宁的心思被看穿了。

  她的确是想知道顾知胤的过去,想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,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。

  他的母亲名不正言不顺,甚至“淑惠”小姐这个名字,成了顾家的忌讳。

  想来他过得并不好。

  木宁摇头,“没有,顾叔叔不想说就不说,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。”

  顾知胤无所谓的轻笑,“看你这么好奇,给你讲个故事。”

  ……

  三十多年前,京城还不叫京城,叫京都。

  淑惠小姐是全京都最漂亮的夜店小姐,歌唱的好听,身姿柔美,穿着一袭红裙在舞池里扭着小蛮腰,被人戏称京都第一“舞池歌姬”。

  只要她一笑,没有男人不为她折腰。

  因此京都四大豪门的顾氏小公子顾祁景,也愿意为她弯腰下跪,要娶她为妻。

  这门婚事顾家当然不同意,遭到了顾老夫人的强烈反对。

  老夫人瞧不上一个在夜店卖唱的风尘女子,必然不允许她嫁到顾家来。

  不知道老夫人和淑惠小姐说了什么,淑惠小姐当天晚上收拾东西,一声不响的离开了京都,人间蒸发。

  顾祁景知道后,疯了一样满世界找她。

  找到淑惠小姐,已经是半年后。

  她怀孕了,跟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。

  顾祁景勃然大怒,把淑惠小姐关了起来。

  关在一个地下室里,谁也不能见。

  顾祁景恢复了往日的意气风发,老夫人还以为他已经忘却了姜淑惠,终于从疯癫状态好了,立马给他安排婚事。

  没想到,顾祁景谁也不要,指名点姓只要林氏千金,林爱兰。

  也就是那个跟姜淑惠情同姐妹的女人。

  姜淑惠是孤儿,她跟林爱兰的关系,就跟木宁和陆心婷差不多。

  但不同的是,林爱兰从小爱慕顾祁景,只不过被她一直掩藏在心里。

  但谁都看得出来,顾祁景娶林爱兰,是为了羞辱姜淑惠。

  姜淑惠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,而顾祁景在外面娶了妻子,接管了公司,生活蒸蒸日上。

  谁也不知道,在城郊一栋别墅的地下室里,关着一个可怜的女人。

  并且这一关,就是七年。

  这件事,就连顾老夫人都不知情。

  木宁听后无比震惊,“顾叔叔,那你……你也……”

  “嗯。”顾知胤神情淡然,“从出生,我就没过阳光。”

  他跟姜淑惠一起被关在里面。

  在那晦暗的地下室,生活了七年。

  因为常年没见过太阳,他的皮肤比正常小孩儿肤色要白。

  木宁还曾满脸嫉妒说他天生冷白皮,多少女人花钱往身上堆都没用,跟从来没晒过太阳似的。

  没想到他……

  他当时听到这个话,一定很难受吧。

  可他总是只笑笑,什么也不说。

  顾知胤七岁之前,没上过学,没受过教育,没有家人和朋友,没接触过外界,因此内心空荡,冷漠,死寂,毫无怜悯之心,根本不懂什么叫情感,也不懂这个世界法则,以自己为天……

  “所以当年你只愿意跟我亲近,是因为在我身上,看到了你自己的缩影?”

  顾知胤盯着手里燃烧的烟,“嗯。”

  “可是我们不一样,至少我是自由的,我也开心过,我虽然没有健全家庭拥有的那些,但我见到过,我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的。”

  木宁小时候虽然生活贫瘠,但她至少知道世间冷暖,知道喜怒哀乐。

  “所以你比我幸运。”顾知胤温和的笑,摸着她的头,声音深沉许多,“幸好,你比我幸运。”

  木宁想了想,读懂了他后半句的意思。

  顾祁景每次回到地下室去看望他们母子,都喝的酩酊大醉。

  每一次,他都强行要求姜淑惠跟他行**。

  顾知胤就在房间的角落,远远看着。

  他的性启蒙,太早了,源于他的母亲和那个禽兽。

  以至于他对男女欲望这方面,产生了一种深恶痛绝,又向往渴望的极端矛盾,特别是在遇到木宁之后,这种撕裂感更加严重。

  难怪木宁觉得他之前禁欲得好像要出家,开荤之后,像是关不住的闸门,**重得随时随地都想。

  顾知胤不是没想过要逃跑。

  他有意识后,劝过姜淑惠很多次,姜淑惠骂他不孝,想要背叛他爸爸,甚至还对他动过手。

  每次动完手,都会崩溃得抱着他哭,求他不要再有这种想法。

  其实那时候,姜淑惠已经被折磨的神经不正常了。

  她把顾祁景当成了天,活在了顾祁景给她编织的梦里,每天就是盼着他来。

  顾知胤七岁那年,知道了顾祁景在外面有个女人,他没忍住,偷偷跑了出来。

  他失踪了一个月,顾祁景没有派人去找,他自己回来了,回来后,他见到了那个女人。

  林爱兰过得并不好,她早已被这场没有情爱的婚姻,折磨得不成样子。

  但林爱兰知道了顾知胤的存在,疯了一样拿刀要捅死他。

  最后……林爱兰死了,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死了。

  “顾叔叔……那她跟她的孩子,是你……”

  顾知胤自嘲地笑了声,“是我。”

  他眼眶微红地看着木宁,“你别怕。”

  木宁摇头,走过去拉住他的手,发现他的手在抖,掌心凉的刺骨。

  他当时只有七岁,以正当防卫,逃过法律责任。

  顾祁景知道这件事后,在外面喝了个大醉,回来后一怒之下拿酒瓶砸了顾知胤的头,还用碎成一半的酒瓶,失控捅了他。

  木宁听着就心惊肉跳,“原来你后脑勺上的疤是这么来的?”

  顾知胤惊讶抬眼,“你知道?”

  “我当然知道。”

  顾知胤的头发很软,比一般男生那种短发要长一点。

  他上次病倒住院的时候,她玩他的头发,看见了,当时还以为是仇家砍的,反正不是什么好事,她也就没问了。

  他一直没有剪很短的头发,就是为了遮挡这道疤。

  “还有你后腰上那道疤,我也知道,你告诉我是阑尾炎开得刀。”

  木宁翻白眼,“你哄三岁小孩儿呢,阑尾炎开刀在后腰,而且那形状根本就不是刀伤。”

  顾知胤挑眉轻笑,“是么?我这样告诉你的?”

  他都不记得了,可能是为了蒙混过关随口编的。

  木宁扯唇,“后来呢?”

  后来这件事被顾家人知道,立即派人来,顾知胤浑身是血,被顾老爷子救出来了。

  顾知胤的存在,顾家是绝对不能容忍的,还是顾老爷子保下的他。

  在顾家,顾老爷子是唯一一个真心对他,给过他温暖的人。

  教他做人,教他道理。

  难怪顾老爷子病重,顾知胤要花那么大代价,全国找匹配的血型。

  这才找到了木宁。

  一切都是宿命。

  而顾知胤的头,除了被那只酒瓶砸过,还遭受了其他很严重的撞击,当时为了清颅内的血,开过刀。

  他还那么小,就动了这么大一场手术,差点没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。

  这也是为什么这多年,他经常性头疼,就是那次事故留下的后遗症。

  姜淑惠被囚禁的事爆出来后,顾家觉得很丢脸,便把这件事压下来了。

  已经精神不正常的姜淑惠被送去了疗养院,而顾祁景也彻底颓废,整日醉生梦死,只有清醒的时候才会去看她。

  再后来,顾祁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,上了瘾,有一次注射,剂量过大,血管爆裂死亡。

  木宁心中骇然,“原来……祁景先生是这样死的,之前听他们说是出车祸。”

  顾知胤淡淡道:“顾家怎么能允许这种事传出去,对外要给他安个正常死因。”

  木宁抿唇想了想,“他可能是太痛苦了,为了麻痹自己,才碰那种东西。”

  顾知胤不置可否地嗤笑,“自找的。”

  木宁丝毫没有看出来他对这个父亲有任何同情和怜悯,一丝感情都没有,像在说别人家的事。

  “顾叔叔,你恨他吗?”

  “人死了还有什么好恨,徒增烦恼。”顾知胤轻佻地看了她一眼,“我一天麻烦够多了。”

  “可他是你爸,总会有点什么情感吧,哪怕恨也算一种,不可能这么漠然。”

  顾知胤沉默了一下,“他不是。”

  “啊?他不是……什么?你是说,他不是你爸?!”

  木宁惊呆了,以为他在开玩笑。

  “嗯,不是。”

  信息量太大了。

  木宁惊楞了半天,“……你不是他亲生儿子?!”

  顾知胤挑眉,“怎么,很失望?”

  “不,我是震惊,你怎么就这么坦然地说出来了。”

  他无所谓的笑笑,“外人不知情,在顾家又不是秘密,而且,当他儿子才丢人。”

  在顾家小一辈的人也不知情,顾老夫人不许他们议论。

  木宁不知道说什么好了,比她听见一件惊悚的事情,还要骇人听闻。

  顾知胤竟然是姜淑惠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?

  难怪当时顾祁景疯了,把姜淑惠抢回来后要囚禁起来。

  因为顾祁景恨姜淑惠的不告而别,恨她怀了别人的种!

  就说虎毒不食子,当父亲的怎么会对自己儿子这么狠心,原来不是亲生的……

  那顾知胤不是连私生子都不算?

  难怪他对顾家人这么冷漠。

  木宁歪头看了看他,“可是,你跟他真的好像。”

  顾知胤一僵,淡淡瞥了她眼,“像么?”

  “是啊。”

  他皱眉,“哪儿像了。”

  “不仅长得像,你们对待感情的态度,性格,行事作风简直如出一辙……”

  偏执,极端,囚禁……

  顾知胤手抖了一下,烟灰飘扬落下,他低垂下眸,似乎想了很久。

  嘲讽地勾了勾唇,抬手抽了口烟,缓缓吐出来,“真闹心。”

  竟然不止一个人说像。

  见过的,都说他们是父子。

  烟抽到嘴里有点泛恶心,他扔在地上,抬脚碾灭。

  然后伸手把木宁拽过来,“宁宁,以后不会了,再也不会了,我答应你,会做个好人。”

  木宁闻到他身上比以往跟浓郁的烟草味,静默了很久,叹了口气,“顾叔叔,我没有怪你。”

  她缓缓开口,“我知道这世上有一类人,跟正常人不一样,他们从小没有获得过爱,生长环境是黑暗的,破碎的,极度绝望的,导致他们长大,感情极端且病态。”

  “以前我不能理解,但现在我能理解这类人的爱了。”

  说到这里,她看着那块墓碑说:“也许祁景先生到死,也是爱着你母亲的。”

  顾知胤紧紧把她抱在怀里,哑声道:“不重要了。”

  “不重要了……”

  顾老夫人把顾祁景的死归咎在姜淑惠身上,都是因为红颜祸水,毁了顾祁景原本一帆风顺的一生。

  因此更加不待见她,她的名字,成了顾家的忌讳。

  当然包括她的孩子,老夫人一并讨厌。

  “既然这样,老夫人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欣赏重用你。”

  让他坐上总裁的位子,接管顾氏,成为顾氏第一控股人。

  顾氏那么多子孙,都轮不到他们。

  顾知胤嘲讽地笑了声,“你也知道是欣赏重用。”

  跟喜欢,丝毫不沾边。

  说好听点,是欣赏重用,说难听点,就是觉得他有利用的价值。

  利用他为顾家卖命。

  比起顾家那些不成气候的儿孙来说,顾知胤能给顾家创造无上的荣耀和财富。

  但外人始终是外人。

  就跟木宁一样,会遭到冷眼和排挤。

  只不过他身份地位高,有本事和能力,他们不敢明面上挑衅他。

  “那顾叔叔你留下来要处理的事情,是关于你母亲迁坟的事么?”

  顾知胤“嗯”了一声。

  其实还有一件事,他没告诉木宁。

  乔家的联姻。

  他把木宁抱的更紧了些。

  木宁心里在想,原来他是被这件事绊住了。

  淑惠小姐一辈子,都没嫁给过祁景先生,两个人都没有过婚姻。

  要想老太太松口,允许淑惠入顾氏族谱,恐怕很难。

  但这块无字碑竟然立在这里了。

  顾知胤和老太太应该是达成了某种协议。

  木宁聪明地猜想到,这可能就是老太太牵制他的理由,不然按照顾知胤的性格,不可能被老太太操控这么多年。

  “可是顾叔叔,如果你母亲清醒的话,她是不可能想跟祁景先生葬在一起的,逃都来不及。”

  顾知胤神色不明,“她在世的时候,我没为她做过什么,现在死了,我总得做点让她满意的事情。”

  姜淑惠抑郁而终,到死只有一个愿望——

  生未同衾,死要同穴。

  她想跟顾祁景埋葬在这顾氏陵园,在这地下,做一对真正的夫妻。

  “只要她想的,我都会给她办到。”顾知胤低声说。

  木宁深深感觉到,这个不懂情感的男人,对他母亲的爱。

  是这么的深沉,这么沉重。

  “宁宁现在知道了我的身世,会嫌弃我么。”顾知胤扣着她的下巴,盯着她的眼睛嗓音暗哑地问。

  他的出生,并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高贵,他不是天上明月,不是豪门继承人,甚至身份很低**,被顾家人一再嘲笑是**的儿子。

  木宁摇头,“顾叔叔,你是你,我喜欢的人,崇拜的人是你,不是什么顾氏掌权人,我可从来没把你当顾家人看待。”

  “悄咪咪告诉你,我以前还巴不得你跟顾家人断绝关系,省的逢年过节,总是要回来找气受。”

  木宁说完见他盯着自己不说话,她立即找补,“我可不是挑拨离间哦,我是觉得你单飞更好,被顾家这一兜子人牵绊住,简直浪费一身好本事,还憋屈,有种白给人家打工,还不招待见的感觉。”

  顾知胤漆黑的眸子凝望着她,静静看了她许久,唇边忽然有了浅浅的笑意。

  他抬起她的下巴,吻住了她的唇。

  雨停了,山上却弥漫起大雾。

  幸好这场雨没有雷声,不然木宁肯定要被吓坏。

  顾知胤把她打横抱起来,低下头,鼻梁蹭了蹭她的小鼻子,“带宁宁回去。”

  木宁由着他把自己抱下上,而后上了车。

  “快擦擦,身上都湿了。”木宁从暗格里给他拿了干毛巾。

  树木上的雨水和空中的水汽,让他身上变得很潮湿。

  “没事,开了暖气,回去再换。”

  车里的暖气很快把衣服烘干了。

  只是木宁没想到,他们回到老宅,迎接的是她的,是一场灾难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