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方的表态,无疑成了某种风向。

  但这只能影响到官媒,对于众多互联网媒体,以及文学类媒体刊物,都是很难控制到位的。

  而官媒之外的众多媒体,大体主要分为两类。

  一类是正儿八经报道的,不过进行事实报道,某种程度上来说,就相当于站队了。

  而另一种,则以洗地为主。

  他们轻描淡写的将那篇颁奖词的严重性,进行解构和淡化。

  更有甚者,直接反过来批评,说当年造的孽,才造成了如今的果。

  赞扬莫岩为事实说话,是在记录历史。

  由于这个时期,互联网上各种野史、谣言交叠,大多数人对过去情况不了解,还真有不少人被忽悠过去的。

  这与愤怒的一派,形成了严重的认知对冲。

  因此,两边开始展开互联网大战。

  国内从不缺少拿了狗粮的群体,而他们这些人在2012年的战斗力,无疑是非常强大的。

  毕竟谁没事天天住在网上,和人对喷啊,一般人又没有领狗粮。

  要上班的。

  一时间,双方竟然形成了均势。

  不过表面的均势,改变不了大方向的人心。

  尤其是他们在网上战的这么厉害,很容易就引发不明真相的网友,产生好奇心,进而更进一步扩大这件事的传播范围和影响。

  在11-13号这几天,这件事在网上越传越广,知道颁奖词的人,也越来越多。

  虽然官方层面,还是尽量的不去谈论今年诺奖的话题。

  但在线上,这事是实实在在的热点话题。

  13日,原定于今天回国的莫岩及其团队,因为天气原因,推迟回国。

  他们也已经知道了国内的情况。

  其实,莫岩从知道诺奖文学委员会颁奖词讲的什么之后,就预感到不妙了。

  但他没想到的是,事情竟然会发酵到这种程度。

  不是,你们闲着没事干了是吧,关心那么一个颁奖词干什么?

  正常不都是知道他得奖就够了么,应该只有少部分人才会去关心更进一步的内容吧。

  莫岩得知因为天气原因,要推迟回国之后,竟发自内心的松了一口气。

  自从知道自己要得诺奖之后,就感觉诸事不顺。

  小陈早早的就预言他有可能得诺奖不说,那小子还先给拒了诺奖评选,把他给架在了高处。

  如今,诺奖委员会也来背刺他!

  莫岩真有点后悔了,心里想着,会不会当初不领奖,学小陈拒绝了,才是正确的做法。

  是啊,只要知道能得奖,荣誉其实就已经到手了。

  我为什么非要来这里,领这个奖呢。

  无非就是这点奖金罢了。

  说实在的,他好歹也是个知名作家,真不欠这点钱。

  悔不该当初啊。

  莫岩支着两只胳膊,将整个脸埋入双手手掌之中,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。

  14日,燕京时间8点55分,飞机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。

  不用说,机场围了好多记者,都是等着采访莫岩的。

  莫岩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,但如今看到这么多记者在,还是发自内心的有点怯。

  他几乎已经能想象到,这些记者会问什么了。

  不过没办法,躲是躲不掉的。

  很快,一个机场的临时记者会开始了。

  记者:“莫岩先生,您怎样看待这次的诺奖之旅呢?”

  莫岩:“非常圆满。”

  他顺便聊了聊,这段时间在斯德哥尔摩的经历,包括一些留学生表演,以及一些当地的华夏风活动,希望能引起记者的注意,多问问这些内容。

  然而用处不太大。

  记者牢记使命,待莫岩聊了会诺奖之前的活动后,就问起了10号当天的事。

  “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,您觉得自己现在算是文学大师了吗?”

  “当然不算,”莫岩很是认真道,“永远不敢称大师,这个称号,对于不够资格的人来说,暗含讽刺,我还远远不够。”

  “那您怎么看待,瑞典文学院将奖项颁给您,又怎么看待,诺奖委员会在10号当天所念的颁奖词呢?”

  这话一出,现场为之一静。

  不是,你真这么问啊。

  不少记者心中感到佩服,他们都没想这么赤裸裸的问,最多想着旁敲侧击一下。

  有人专门注意了一下是哪家媒体。

  啊,话筒带有v站的标。

  得,懂了。

  最近,这家可真是出了大名。

  如今是逮着一只羊硬薅,不带停的呀。

  问出问题的钱浩川自豪的挺胸昂首,既然要做,就要做彻底。

  这样才是老板心里的好员工。

  莫岩听到有记者这样问,反倒感觉一块石头落了地,莫名的还有点踏实。

  他沉默片刻后,回答道,“瑞典文学院决定将奖项颁给我,具体是出于什么考虑,这个我也不清楚。”

  “一开始,我以为可能是看在我的文学水平上,说不定我的行文风格,比较合他们的口味。”

  “可现在,我不确定了。”

  “当天诺奖委员会念颁奖词的时候,我因为听不懂语言,没什么概念,事后我才大概知道了具体说的什么。”

  “现在,我得说,他们的看法是有一定误差的。”

  莫岩表情郑重的解释道,“我这么多年写作,从80年代开始,一直都是这个风格,难道我当初那么早开始,就觉得这种风格,可以取悦外国人,能拿奖吗?”

  “不可能的,对不对。”

  “事实上,不管别人怎么看,我进行创作的初心一直是这样,从没有变过……”

  紧接着,莫岩讲了一大段自己的创作理念。

  又着重强调,书里写的就是过去的某段历史,虽然有些难堪,或许不是全国的现状,但这就是他过去所看到的、经历的。

  一番话,说的众多记者有些沉默,都不好再提那些大众所讨伐的点。

  毕竟,人家都说了,不是他写的有毛病,是那些外国人理解错了。

  人家一直都是这么写的。

  而且说实在的,大家的文学水平和历史水平在这,没能力反驳啊。

  有能力反驳的,也不会学新闻学,当记者了。

  钱浩川有点佩服起这位了,死局眼看这就要说活了啊。

  他连忙问,“那你这么说,意思是诺奖的错咯?”

  “也不能这么说,应该是大家的理解有些错位,看重的点,各有不同罢了。”

  嘿,这老小子水平有一套啊。

  钱浩川准备再来,然而莫岩及时停住了,换另外一位记者提问。

  直接闭麦了。

  ……

  这场机场问答之后,舆论形势又有不同。

  好多人开始拿着莫岩这段话当做武器,

  “莫岩都说了,人家写这些作品,纯粹是为了记录过去,关注底层。诺奖委员会怎么理解,是他们的事,和莫岩不相关。

  而且,诺奖委员会未必就理解错了,过去那么惨,不应该是众所周知的吗?”

  也就在这时,新一期的《铿铿三人行》发布了,陈麟风作为活动嘉宾出场,着重聊到了诺奖的问题,瞬间成为了大众关注的焦点。

  其实《铿铿三人行》这期节目,窦文韬已经惦记好久了。

  当年陈麟风上的那一期,如今已经是经典回,尤其到了今年,更是成了网络热议的重点。

  这些年,窦文韬一直想要邀请陈麟风再上一回节目。

  可这位实在太难请,连央视的访谈,都不怎么上了。

  虽然舆论新闻报道什么,还是特别多,但出镜次数越来越少,都快混成艺术家了。

  还好,当初那期节目上,双方有个十年之约。

  正好,莫岩还真的拿到了诺贝尔奖。

  这使得这个十年之约,愈发的富有传奇色彩。

  不少网友,都在期待着,陈麟风再次登上节目的那天。

  还好,之前他电话邀请,那位没再拒绝,才使得这期节目能够成型。

  得知陈麟风愿意上节目后,整个节目组,包括凤凰卫视,都做了充足准备,也重视到了极点。

  当年的嘉宾,肯定是要尽可能凑齐的。

  再现当年的盛景嘛。

  虽然08年时,因为郑培芳发文,提及潜规则导致**事件,弄得双方很不愉快。

  如今已经几年没合作过了。

  但为了陈麟风参与的这期节目,不论是电视台,还是窦文韬本人,都不再提双方的龃龉,而是只聊感情、聊money。

  郑培芳也知道这种曝光机会难得,很爽快的同意了。

  除了当初的三人,凤凰卫视还想过邀请莫岩上场。

  要是事件的核心双方都在,那节目效果可想而知。

  然而想都知道,莫岩是不可能同意的。

  到时候万一有辩论,小陈不管怎么说,都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。

  毕竟人都拒了诺贝尔奖,不慕名利、忠于理想的文人形象,一目了然。

  只有他,说不得还要为自己辩解、解释,何苦来哉。

  一个不好,可能就要被搞得名声不保,何必呢。

  眼看莫岩请不到,节目组转而又邀请了于华。

  这位也是大作家,而且有传闻说,于华和陈麟风、莫岩都关系不错,正好比较能持中立立场。

  于华接受了邀请。

  最终,在12号时,颁奖词事件发酵一整天后,四人于燕京演播室,一起录了一期节目。

  《铿铿三人行》这些年来,录节目的流程基本没怎么变。

  仍旧是大家先坐在一起闲聊,等什么时候聊得觉得可以了,就正式开始录制节目。

  或者说,机器早就开着,哪段聊得好,就剪辑那段。

  窦文韬甫一见面,就是大笑,“陈导,可算是又见到你了,从当年到现在,得有12年了吧。”

  “是有12年了,”

  陈麟风点头,当初是2000年下半年录的节目,如今算起来,正好超过12年。

  “不过,咱这前段时间才刚见过,你这说的,好像12年没见似的。”

  “嗨,这不做节目嘛,给观众留个印象,十多年老友再见,相逢一笑话当年,多好。”

  窦文韬还是一如既往的能说。

  他做这类节目,接触最多的就是各种行业内大佬了。

  因而,哪怕见到陈麟风,也丝毫不怯,甚至还能开得起玩笑。

  毕竟就是干这个的。

  陈麟风挺喜欢他这样的,就当闲聊了。

  而郑培芳就不同了。

  当年在节目里,她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,甚至隐隐有些看不起陈麟风这个内地人。

  这点,如今的互联网,分析那期节目的网友们,说的都很透了。

  郑培芳因此没少挨骂。

  她心中多有不满,想着再上节目,还非要斗到底了,管你们怎么说。

  可真正一见面,她就意识到,时代不同,情况也不同了。

  如今对面这位,可是真正的大佬。

  人家真要认真起来,她说不得连工作都不保。

  说话天然就自带了几分心虚。

  “陈…陈导,好久…不见啊。”

  “郑女士,咱还真是好久不见了。”

  陈麟风问道,“听说你现在,不怎么上《铿铿三人行》了?”

  他还真不知道,郑培芳和窦文韬以及节目组的那点事。

  郑培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
  窦文韬倒是一点不尴尬,随意就将话题给撇开,将重心挪到于华身上。

  作为主持,在场的都要照顾到位,不能让人被空置了。

  “于华先生,听说您和陈导两人,也是很早就认识了吧?”

  “嗯,最早应该是在……霓虹认识的吧?”

  毕竟过去那么久了,于华记忆不太准,向陈麟风确认。

  “嗯,当初咱们参加霓虹那边的交流活动,咱们出发的时候,在机场第一次见面。”

  陈麟风大概描述了一下当初的场景。

  说来也巧,正好是从霓虹回来之后,上的《铿铿三人行》录节目。

  于华也渐渐回忆起来,连连点头。

  “哎,想想这都这么久了,最早的时候,我在第一届新概念作文看到你的文章,当时还闹出过一场争端。”

  于华颇为感慨。

  窦文韬很感兴趣的问,“能给具体讲讲吗?”

  陈麟风也有些诧异,“当初评委老师之间有争议我知道,于老师亲身参与了?”

  “是啊,就是我挑出卷子,拿给叶言召看的。”

  于华谈性很浓,说起了当初的事。

  圆圆现在都成小丑了,在业内的地位早一落千丈,于华也不怕说话得罪她。

  陈麟风惊讶,他这才知道,当年到底是什么情况。

  当年赵主编只简单跟他说过,评卷时有争议,还真不知道是这样。

  窦文韬听的津津有味,“说起来,圆圆可真是从一开始,就看陈导不顺眼啊,怪不得后面还闹出那事。”

  他一拍手,“哎,正好说到这,又扯到了东西方观念差异,和冷战思维这个话题,咱们也可以开始今天的主题了。”

  这就是进入重点录制阶段了。

  窦文韬看向陈麟风,“圆圆因为觉得你文章里有对西方的敌意和偏见,因而想要罢黜你的卷子。”

  “当初咱们的节目中,你也提到,西方的各种奖项,乃至诺贝尔奖,难免对我们有偏见,甚至专门找展现我国落后的文娱作品来褒奖,以达到某种目的。”

  “到这,我得问一句了,如今,您是什么看法,和当年有没有什么变化?”

  “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,您也得了好多西方的奖,我想说不定想法就不一样了。”

  陈麟风摇摇头,“我想法还是和当年一致。”

  窦文韬像是故意抬杠,“那怎么解释,您拿到金棕榈、金狮、奥斯卡这些奖项的,我看您这几部得奖作品,实质上可没有抹黑国内的内容,这不照样得奖了吗?”

  “所以我说是偏见,这是某种潜规则,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。”

  说到这,陈麟风露出疑惑的神情,“当然,今年的诺奖委员会让我开眼了。”

  他笑了笑,“仔细分析我过去几次得奖的经历,其实就能看的出来,每次拿奖,都是有些侥幸的。”

  “这我就不能认同了,”

  窦文韬立马反对。

  他郑重道,“我觉得您的作品是实实在在的好,真正的征服了评委和观众,这才得奖的。”

  “您说这是侥幸,有点太过谦虚了。”

  陈麟风无语,你可真会说话啊,在这个点上夸我呢是吧。

  他其实感觉稍微有点棘手,自己得奖的经历,给自己的观点带来了不利论据,属实让人有点难绷。

  可得奖前后,他花的心思,包括像是当初与张一谋的交易,这类内幕,也不能在节目中说出来,否则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

  陈麟风停顿片刻,整理了一下思绪,然后道,

  “这种无形的观念和看法,其实从大数据上更能体现出来,到底是哪种作品更容易得奖,我想这是不言自明的事。”

  随后,他摆出具体的数据,以数字来说话,一下子就变的一目了然起来。

  这些都是他提前就准备好的。

  于华没忍住,问道,“真有这么明显?”

  陈麟风点点头。

  这里,他本想用《三体》得奖举例子,雨果奖给《三体》第一部颁奖,而不给更精彩的第二部,也是有点说头的。

  但转念一想,《三体》现在还没得奖,前世是15年才拿到雨果奖。

  这么一说,又成了和当年提及莫岩类似的预言了。

  到时候,说不得要逼得大刘拒绝领奖。

  大刘人不错,想想还是算了。

  众人针对这个话题,展开讨论聊了一会。

  各自都有自己的说法,最终也不能说服谁。

  毕竟都是思维稳固的成年人了,他们的辩论,更多的是说服旁观者。

  紧接着,窦文韬说起了更核心的话题,关于莫岩得奖。

  “网上现在有两种观点,一说莫岩先生的作品,就是在记录过去,描述他经历或者听说过的事实。

  一种则认为,他的作品有意无意的,有迎合某种价值观。”

  窦文韬道,“我先声明,我水平不够,莫岩先生的作品看的也不多,说不出来什么有用的。”

  “而两位,都是国内顶尖的作家,同时,又和莫岩有某种程度上的深度联系。”

  “我想问问两位,你们觉得,莫岩的作品,是在记录过去,还是在迎合?”

  于华立马道,“我觉得是前者。”

  “首先,我一直秉持一个观点,身为作者,应该将目光更多的投射到其他人身上,更多的关注底层。”

  “我当年写过一本《许三观卖血记》,听着很骇人听闻,但那的确是我过去所见所闻,我父母都是医生,我家斜对面就是医院的供血室,很多事我是亲眼见过的。”

  “我始终不认为,这是在抹黑,他们需要被社会观众,不好的现象,需要改正,我也不认为这是迎合别人。”

  于华说的很坦然。

  他是在帮好朋友莫岩说话,也是在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。

  窦文韬点点头,“陈导,你怎么看?”

  陈麟风面色平静,“于老师说的没什么问题,但很多时候,这个理念,容易被混淆。”

  “什么时候是在指出社会的不足,什么时候是在抹黑,其实是可以区分的,主要得看是不是事实,有没有以偏概全。”

  “再有,总是描述过去的缺点,到底对今人有没有用,作用是好是坏,也是需要斟酌的点。”

  “我举个例子吧”

  他看向于华,“于老师,你觉得地主是好的还是坏的?”

  于华一惊,他瞬间明白了什么,叹了口气道,“无所谓好坏,得看个人。”

  “嗯,”陈麟风点头,“地主肯定是有好有坏,但是,道德上的好地主,该不该在上世纪50年取缔掉,让他变成一个资产意义上贫穷的农民?”

  于华语气沉重,“该。”

  郑培芳忍不住问,“为什么一个好人,也要被剥夺资产?还应该?”

  陈麟风摇摇头,“好地主和好人可不能画等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