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正当然知道这话他不能说,就算要说也要委婉的说。

  但是他不会那样做。

  那样做了他“心”不顺。

  陈氏所求的便是四个字,问心无愧,他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、所谓的“**智慧”,他只想做自己愿意做的,想做的事情。

  当年陈氏的先祖可以审判太子,他自然也可以审判如今始皇帝身旁的宠臣。

  秦律的尊严不容践踏,这是陈氏应该做的、也是必须做的事情。

  大殿内的气氛十分凝肃,所有人此时都一言不发,蒙毅、韩非两个人硬着头皮坐在那里,应对着嬴政身上那爆发出来的足以杀死所有人的杀气。

  这位千古一帝的“始皇帝”真的处于一种暴怒的状态了。

  而赵高本人则是早已经跪伏在地上,双腿颤颤发抖,脸上的神情带着些许的惧怕和心虚。

  他知道今日始皇帝和陈正能走到一步,他的原因更多一些。

  嬴政坐在那里,看着对面的陈正,神色更加阴沉,他低声道:“你要当着朕的面,在宫中捉拿朕身边的内侍?”

  他怒极反笑:“陈正,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?”

  陈正神色不变,他只是笑了笑,而后站了起来,将自己头顶的“冠”拿在手中,那是他的“官帽”,此时他的头上尚且是因为“服哀”而带着的素冠,显得更加清正了。

  他知道自己这样子做,并不能平息嬴政的怒火,反而会让嬴政觉着更加愤怒。

  但陈正依旧这样做了。

  因为这是他想做的事情。

  “陛下,今日这左相的位置哪怕不坐了,臣也要捉拿赵高!”

  他的神色威严,从袖子中拿出来了另外一个东西,那是一个令牌,这一块令牌之上泛着些许青色的光。

  这是当年孝公赐给陈氏,而令陈氏的家主世代传承下来的。

  “陛下,此乃当初孝公所赐下的令牌,今日臣拿出来,与这左相的位置一起交还给陛下。”

  陈正的声音依旧平和,但身旁的人早已经是脸上带着迷茫和恐惧了,他们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。

  只听得“噌——”的一声轻响,陈正抽出了腰间的长剑。

  陈氏早已经被准允上殿入宫的时候带剑了,这本是无上的荣耀,更是当初始皇帝亲自赐下的荣耀。

  “依照秦律,赵高之罪行当处以极刑,杖责八十!”

  “八十杖之下,中车府令的身体应当承受不住,所以最后也是一個死字。”

  “若陛下不准允,那么臣今日便在这大殿之上诛杀此等逆贼!”

  他昂着头,梗着脖子,脸上的神色中带着无穷无尽的骄傲:“秦律的尊严不容践踏!维护秦律的尊严直到上位者所不需要,这乃是陈氏所要做的事情!”

  “即便是万死,臣也绝对不会退却!”

  嬴政同样站了起来,身上的气势更加骇人:“所以说,陈相的意思是,若是朕不同意依照秦律治赵高的罪行,陈相便是要当着朕的面行凶杀人?”

  他的脸上带着嘲讽之色:“陈相杀人难道就不需要依照秦律处罚了?”

  陈正神色更加平静,他摸了摸自己腰间并不存在的玉佩,那里往日里是悬挂着麒麟玉的地方。

  他早在进宫的时候就已经令家中府兵快马加鞭,将麒麟玉送往官渡,送到他儿子“陈居”的身边,陈正本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!

  他的父亲还在!

  陈肃还在!

  他目前暂时还不是陈氏的家主,而他若是死了,他的父亲自然会将陈居抚养长大,而后将陈氏家主的位置交给陈居。

  陈氏嫡系血脉的传承并未断绝!

  这也是陈氏的某些准备。

  在没有诞生下真正的“嫡长子”的时候,陈氏的历代家主都是“韬光养晦”的,哪怕是陈正也是如此!

  成家!立业!

  这便是陈氏的准则。

  陈氏越发的做自己,越发的不再有什么顾忌,便是因为他的儿子已然逐渐的长大!

  且——

  陈氏的势力,让他本就不必担心那么多。

  哪怕他今日真的当着嬴政的面杀了赵高,难道嬴政还能够诛绝官渡陈氏的族人么?

  不可能。

  所以,他想这么做,便这么做了,他认为这是没有错的,所以他便是一往无前了。

  这便是陈正。

  他与陈野、陈慎、陈昭、陈肃、陈仲等历代的陈氏中人都不一样,与他更加相似的其实是嬴政。

  两人都是承袭祖业而达到巅峰的状态,两人都是刚正不阿而又有些霸道的人。

  今日两人之间、陈氏与秦国之间的裂缝,早在陈正降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,早在陈正成为陈氏长房中的嫡长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!

  早在秦国一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!

  嬴政此时脸上的怒气早已经尽数消失,他只是站在那里,脸上的神色看起来更加温和,但无论是蒙毅还是韩非,亦或者是赵高、陈正都能够感觉到他身上那越发吓人的阴沉。

  “好好好。”

  嬴政一连说了三个好字,他轻笑一声:“陈相不愧是陈相啊,竟然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。”

  他漠然的看向一旁的赵高。

  赵高重要么?

  不重要。

  在嬴政的心里他不过是一个狗奴婢而已,也正是因为在嬴政的心里,赵高不过是一条狗,所以他今日才会有这么大的怒气。

  因为“打狗还要看主人”。

  说的更加明白一些,嬴政在一统天下之后,在掌握了天下的权力之后,已然不在乎所谓的“规则”了。

  他觉着自己想要赦免赵高就可以赦免赵高,他觉着自己和那些昏君暴君不一样。

  但问题是——

  在本质上,他们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。

  宠幸自己身边的奸佞,从而忽略了“公平”这两个字。

  秦国用一百多年的时间立起来了“秦律”的牌子,从而让朝中的大臣们也好,国人也好,其余地方的黔首也好,都觉着“秦律”是至高无上的。

  可嬴政硬生生的把这个牌子给砸碎了。

 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,同样是这样,嬴政做过不止一次这样的事情。

  这也是为何后来项羽刘邦、诸王谋逆的时候,秦国似乎没有抵抗能力的原因之一,因为秦国的招牌在“士”与“贵族”的心里早就碎了!

  碎在举着秦律至高无上,但却多次宽恕放纵赵高罪行的时候。

  碎在举着秦律至高无上,但多次放纵胡亥罪行的时候。

  碎在不允许秦国的老秦人经商,但却多次赞赏蜀中一个寡妇经商,并且将其接到了咸阳城的时候!

  碎在了对待六国贵族十分友好,但却对真正打下天下的老秦人没有特殊待遇的时候!

  有些时候,牌子的碎裂并不是一朝一夕的,而是多年累积的。

  当所有老秦人终于失望透顶,当以郡县制治国后依旧启用六国贵族,让他们看到了机会,当秦始皇帝在途中暴毙且没有立下太子的时候,当大兴土木的时候,当这辆战车再也跑不动的时候。

  六国贵族们终于看到了机会。

  六国黔首们也终于无法忍受。

  秦国的国人和贵族们也早已经对秦王室失望。

  于是,乱世再起。

  嬴政站在那里,声音低沉而又冷漠:“赵高多次有罪,依照秦律杖责八十——”

  “拖下去。”

  声音简洁有力,没有丝毫犹豫。

  他看向陈正:“陈相,你以下犯上,又该当何罪?”

  陈正站在那里,神色不变:“依照秦律,以下犯上,当诛。”

  他站在那里:“所以臣来了。”

  嬴政的神色再次变幻,他看着陈正,最后声音几乎是从喉咙中憋闷出来的:“好,好一个以下犯上当诛。”

  他闭上眼睛:“念在陈氏上下五代的功劳之上,朕不和你追究。”

  “但这丞相的位置,你做不成了。”

  “回官渡去吧。”

  一锤定音,嬴政将陈正的路给确定好了。

  放官归乡!没有任何的加封!这对于权倾朝堂的陈氏来说已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了。

  但嬴政没有从陈正的脸上看到丝毫的不满,他只是站在那里,而后躬身行礼。

  “臣”

  “遵旨——”

  陈正将腰间的印鉴、头顶的官帽,身上的官服全然褪去,而后整理、叠放在地上,而后再次行礼。

  再然后——

  他转身离去。

  背影洒脱无比。

  他本就不属于这一片官场,因为实在没有办法了所以才做了这几年的丞相,今**离去,也算是随了自己的心意。

  陈正走的潇洒无比,嬴政坐在那里神色更加阴沉。

  韩非、蒙毅心口发苦,他们没有想到事情最后会发展成这个样子.

  尤其是韩非,眼角发红带着泪水。

  他觉着是自己害了陈正,若不是他,陈正怎么会来到宫中,被迫和皇帝起了冲突?

  怎么会最后被放官归乡?

  他不由自主的落泪,心中却下了一个决定。

  官场不适合他,尤其是这个时候已然不将秦律、不将“律法”当回事的秦国官场,他也要辞官。

  便回乡做一个富贵闲人吧!

  一场秋雨一场寒,始皇帝六年的秋天很快就过去了。

  咸阳城的人、天下的人都听闻了一个消息。

  陈氏第五代嫡长,左相陈正,被罢官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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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ps:这是必定的,哪怕我都无法决定的一件事情,当我将陈正的性格塑造成嫉恶如仇、不懂官场的时候,就注定了今日这一章、这一件事情的发生。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当初诛杀赵姬的时候,那个时候同样是陈正想要拔剑诛杀赵姬,但被陈仲阻挠了。

  今日和那一日,有什么不一样呢?

  一切,问心无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