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叶问江”

  段沉舟面色沉吟,搜刮着脑海内的记忆,闭眸回忆半晌后,才徐徐道:

  “具体的事宜,其中的底细隔了太久,我知晓的,也比较片面。”

  “只不过”

  “你师祖曾经说过一句。”

  “甲子之前,论及才情,北沧一代,也唯有‘沧北四奇英’,还算尚可。”

  “那老头子平素眼高于顶,能在他口中评得‘尚可’二字,一般人,确实做不到。”

  “叶问江这个名字,现在应该没有多少人听说过了。”

  “但当年与他同代的几个结义袍泽,放在如今,却无一例外,都是名震一方的巨擘人物。”

  “只不过”

  段沉舟皱眉,极为忌讳的低声开口:

  “你以后在外面,不要提及这个名字。”

  季修闻言,突然一怔:

  “是因为我未经授予,便私自偷学了他们那个真宗的秘传武道?”

  段沉舟摇头:

  “你不知晓这个名字,不晓得他的天赋才情。”

  “当年,叶问江曾于沧州风华楼提名,大玄白玉京留姓,问拳过六路流派,草创过一门秘武,唱名整个沧北,与另外三位一州奇英,并作四义,这才有了‘沧北四俊’的说法。”

  “他甚至加入了甲子之前,上代大玄人主亲自降阶所辟,意图收拢天下武学英豪的‘日月馆’,得了一枚‘日月宝珠’。”

  “听闻,那枚日月宝珠,不仅佩戴能叫人蕴养神魄,还能作为身份象征,无条件的入京觐见一次‘人主’!”

  “大玄人主,那是什么概念?”

  “或许终其一生,那等人物的眸光,都不会垂落在这偏壤的山疙瘩里,无论是安宁县还是江阴府,在她眼里,都没什么区别。”

  段沉舟有些嘘唏:

  “所以,叶问江陨落的尸骨畔,竟能留下传法石壁,以那种人物的性情,应当也不会留下自家真宗的秘传,很大概率,是他自己一生心血汇总的孤本。”

  “至于为何不叫你日后出去,提及这个名讳.小子,你没出去过安宁县,不晓得当今天下,是个什么光景。”

  段沉舟的眼神,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与凝重:

  “接下来我所说的,你都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听好了。”

  “如今岁月流转,距离他那个时代,都过去了一个多甲子。”

  “当时是什么背景、时代?”

  “还是前代大玄人主于‘九龙夺嫡’胜出登位,意图联合‘天下十柱’、‘九大巨室’,兵伐六天。”

  “企图将渗透已久的外道沉疴,全数吞并化作修行资粮,效仿那前几个阳九大劫前的人仙大朝一样,轰出一条‘人仙’大路,以期免遭灾厄的岁月”

  “只可惜,那一场牵扯到了整个大玄,导致外道天宇‘列仙、净土、天人、神祇’.等等,甚至是被渊墟气侵蚀的妖物巨头,魔人魁首,都波及到了的‘八天动荡’。”

  “还没持续多久,就因玄京某种不为人知的秘辛,还有那些真宗顶尖的‘天柱’,世族顶尖的‘巨室’涉及利益,人心叵测之下,潦草结束。”

  “事后,大玄便换了一位人主。”

  “也正是从那以后”

  “在以往,长达百八十年,才会因故变动一次的‘人主宝座’.在近几十年里,频繁变动了好几次。”

  “当然,这跟咱们山高皇帝远的地方,没啥关系。”

  “但你要是牵扯进去,那就是有关系了。”

  季修听着听着,面色变了下,有着前世宿慧加持的他,慢慢回味过来,眼神也随之带上了警醒:

  “师傅,你的意思是”

  “这位叶前辈加入的‘日月馆’,随着那位人主失了势,一朝君主一朝臣,也随之没落,甚至遭到了清算?”

  一朝君主一朝臣!

  段沉舟脸色讶然:

  “你小子,真不是某个大行甚至是世族出身的私生子?”

  “这么精辟、简短,却能总结精要的话语.你都说得出来,真不像是一个马夫。”

  “不错,当年大玄人主开辟的‘日月馆’,相传曾指着天地为誓,见日月为盟,要荡涤外道,再续人仙断路。”

  “按照你师祖的话来讲就是曾辉煌过一段岁月,哪怕真宗骄子,门阀嫡系见了其中人物,也得艳羡不已。”

  “就算他叶问江只是提名,入了末席,连那位馆主,甚至是位及九五的人主尊容,一面都没有见过。”

  “对于咱们这地方来讲,那也是极为了不得的成就了。”

  “可成也如此,败也如此。”

  “那位最后有着威信的‘大玄人主’是怎么没的,咱们不晓得。”

  “可你看叶问江拖着腐朽残躯,葬身地龙窟,便能窥见些许端倪了。”

  “另外。”

  “他当年乃‘龙象真宗’道子,当代风头无量,那可是真宗,有着‘封号传承’的巍峨大脉,一个江阴府,都不够一个指头按的。”

  “随着那段岁月过去,事后如何?”

  “抹了此等人物的道子名,除了他的宗门册,寓意从此往后,曾经声名赫赫的沧州奇英,就再也不是真宗传人,便可想而知。”

  “别的不说,你要是叫外面人知晓‘叶问江’死在了这里”

  “不认识的还好,认识的,只会给你凭添麻烦。”

  段沉舟拍了拍季修的肩,一脸讳莫如深。

  而听完了全部内容,季修也吃了一惊。

  刚刚段沉舟所提及的名词,都代表了什么?

  大玄人主,‘大玄六册’之巅,至高无上的尊位!

  八天动荡,八方外道天宇的体系侵蚀!

  日月馆,人主所设的亲信势力,独一份的殊荣!

  至于十方天柱,九大巨室.

  则代表了整个大玄宗派、世家的顶点。

  像是江阴府的流派、大行.

  在这种等级的体量面前,也只是刚刚起步起家而已。

  至于安宁县,什么所谓的营生,武馆?

  或许,人家都不一定知道流派、府行下面,还有这种玩意呢。

  乍听之下,确实令人心生向往,恨不得取而代之。

  但.

  当事情牵扯到了自己的身上之时。

  季修咽了咽口水,不自觉的便捂紧了之前摸来的‘日月宝珠’。

  那玩意,应该就是段师口吻里讲述的,信物资格了吧?

  搁在以往,或许是面见人主的荣誉与身份象征。

  但到了如今,时代大变样。

  就连上代人主都被拉下了马,仙佛外道都能设观设庙的岁月

  拿着这玩意,可不就是乱臣贼子,篡逆乱党?

  能接触到这个级别的,拿捏他还不是小菜一碟,说不定除却一双肉眼,便能有其他侦测手段!

  “不行。”

  季修察觉利害,随即紧皱眉头:

  “此物可增进神魄,大涨道艺,一眼就知材质不凡,乃稀世奇珍。”

  “但正所谓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”

  “如此烫手山芋,若是被曝出来,定是祸患无穷,我有元始道箓,此物至多也就是个辅助,虽然珍贵,但也没到不可舍弃的程度。”

  “不如再过几个时辰,趁着夜色,摸上码头,赶紧将其丢弃!”

  只是刹那,季修心中便已有了取舍。

  他已得秘武,又成了汞血银髓,按部就班走下去,未来成大家,坐流派,不敢说一定,那也是八九不离十,未来可期。

  但.

  要是牵扯到了改朝换代,政坛诡谲,哪怕他只是沾上了九牛一毛的毛尖尖,行差踏错一步,就有可能是满盘倾覆!

  更何况,这还是个超凡大世,武夫显圣的时代!

  就更不需要讲什么道理了,哪怕装疯自污,恐怕人家路过,也就是一巴掌的事儿,根本就容不得他辩解。

  “今晚就丢,以免夜长梦多!”

  他心下一定,当即起了念头。

  随即与段沉舟寒暄两句,面对蔡灵儿恭贺,叶凝脂的渴望,季修一一应付几句,掐着时间,便匆匆披衣,骑鹿而走。

  过了这两天,便是新年。

  正所谓一元复始,万象更新,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。

  将这‘日月宝珠’掷入水里.

  也算博个好兆头了。

  姜璃抱手靠墙,神魄发散。

  在所有人都未发现,连段沉舟自己对季修压低声线,都未发觉的状态下,听完了段沉舟的叙述,面上若有所思。

  而未过多久,她看见了季修离去的背影。

  于是略作沉吟,身影紧随其后,也消失在了墙角。

  哗啦啦!

  夜色下,一望无垠的东沧海,只露出端倪一角。

  看着水面波光粼粼,季修叹了口气,摸出一枚在月色下,散发盈盈宝光的琉璃珠子,磨砂片刻,未免有些可惜:

  “怪不得叶前辈死得就剩下那么一副骨头架子,还死死得攥住了这枚玉珠,确实有几分不凡。”

  “但你我终究无缘”

  他一边念叨着,一边抬手便将玉珠抛下水面,转头回首,便要骑上鹿背离去,但忽然————

  季修眉头一拧,没有听到玉珠落水之声,于是猛得转头,便看到了一团肉眼不可见的‘神魄念头’,将那玉珠包裹。而后,缓缓升起,落入到了从他身畔走出的姜璃手心。

  “你吓死我了,姜姑娘。”

  季修心情起伏,末了扯了扯嘴角。

  这玩意要是被识货的人逮到,硬是给他扣一顶帽子,在这县里,赵大县尊指定是指望不上了,也不知道他师傅能抗住不?

  听到他的言语。

  姜璃眼角含笑,驭使神魄念头,从而影响现实,将这玉珠生生挤压,化作了一块玉牌模样,并伸手于上一拂,将其内气机掩盖了去:

  “我可没看季东家,有一丁点受到惊吓的样子。”

  “不过今天你和你师傅谈论的话,却和以前的你完全以一样呀,怎么武学练得越来越高,却反而越来越谨慎了呢。”

  季修摇了摇头,随即正色:

  “这与武夫境界高低,没什么关系。”

  “正所谓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越是站到高处,就越要怀揣着谨小慎微之心,姜姑娘,这个道理你不懂么?”

  姜璃把玩着玉牌,听闻此言,一挑秀眉,不以为意:

  “当你修成大家,便可压尽一县,当你位列封号,便可叫一宗一府,为你的意志代行。”

  “当你成了武圣、巨擘.甚至‘人仙’,你哪里又需要谨慎?”

  “伟力归于自身,凡有樊笼枷锁,不过一拳打碎便是。”

  “你这一路不就是这么走来的么?”

  季修摇了摇头:

  “这话对,也不对。”

  “当你的拳头大过一切,确实便是‘拳即为权’。”

  “可成了武圣、巨擘,便是人间无敌,没有对手与同辈了吗?”

  姜璃沉默了下。

  “费尽千般算计,才修成那等地位、拳头,那些个武圣巨擘,为了身家性命与家业,岂不就是谨小慎微到了极点,生怕行差踏错。”

  季修嗤了一声:

  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市井匹夫,奴隶黔首一无所有,所以逮着机会就要拼上一切,往上去爬,什么隐患后患都不在乎了,因为慢上一步,就是个死。”

  “但随着局面逐渐打开,开始逐渐权利弊、明得势、审时度势,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
  “这不是怕了。”

  “只是万般理由,所谓大义,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讲,到了头来,终究逃不过一个‘取舍’二字。”

  “总有所取,总有舍弃。”

  “走得再高,也不能免俗。”

  看向姜璃手中握持的玉牌,季修道:

  “此物,于我之前便是‘弊大于利’,所以我不准备留它,只是”

  “却被姜姑娘给制止了。”

  “它于你而言,意义很大么?”

  季修眯着眼,大着胆子状似无意的对着她试探了一句。

  以往,面对‘无懈可击’的姜璃,他就算旁敲侧击,都问不出什么底细、东西来。

  这一次,是她第一次泄露她的来历成分。

  而听完季修的话语。

  姜璃捏紧玉牌,久久沉默不言。

  她看着波光粼粼,浩瀚无垠的东沧海。

  良久之后,蹙起的眉才稍稍舒展,旋即口中喃喃:

  “原来如此么呵。”

  “倒也是这么个道理啊。”

  “受教了呀。”

  “我是什么时候,走到何种地步,才忘记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呢.?”

  “竟到了今天才看清楚,果然是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。”

  “也难怪落得个尸魂分离,漂泊无依,成了个孤魂野鬼的下场。”

  她轻语了几句,叫季修听得有些拿不准,于是不确定的猜测着:

  “姜姑娘,也是这‘日月馆’之人,见到过这位叶问江前辈?”

  遥看无垠东沧海,姜璃漫不经心道:

  “算是吧。”

  “不过日月馆,也分为‘烈阳、辉月、繁星’的位格,他只是刚刚入席,我与他并未见过。”

  “只是.”

  “这每一枚‘日月宝珠’,都是经由神匠采纳外道炼器、符箓法,从而打造,为了增幅壮大佩戴武夫神魄的宝物,千金难求。”

  “你不应该将它弃之如敝履,丢在这茫茫海里,叫宝物蒙尘。”

  “我为你将它改头换貌,匿了气息,除却同源之人,再无人能够看出端倪。”

  “拿着吧。”

  她看着迟疑不动的季修,唇角微勾,打趣了一句:

  “哦对了,刚刚咱们的季东家还在讲什么权衡、什么取舍之类的,唉”

  “现在听了我的底细,知晓我这手无寸铁的孤魂野鬼,或许就是大玄通缉的逆党、前朝遗贼,就想要划清界限了”

  这女人。

  季修脑门顿时一黑。

  果然是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

  在自己宅里呆久了,看多了蔡灵儿、青团那种抽象的,这位一开始神神秘秘,端着架子的女人,也学会这套了。

  “好啦好啦,不逗你了。”

  “知晓你‘义薄云天’的好名声,自然不会放下我这等‘弱女子’不管的。”

  姜璃笑意吟吟,将改头换面的日月玉牌,别在了季修的腰间,拍了拍手。

  “我如今身无长物,天天白吃白喝,也不能教你什么,就先用此物充点利息吧。”

  她打了个哈欠:

  “好了,回去睡吧,挺晚的了,要不是你非要丢了我.那位亲手打造的心血之物,本姑娘也懒得趁夜找你。”

  “这东西象征和纪念意义很足的好不好。”

  “要是大玄没挨过千年,到了下一个大朝,或者其他天宇体系主宰渗透成功。”

  “说不定就能变成古董宝贝,价值再翻一翻哩。”

  “你小子,真是不懂行情,留着传给你子孙后代多好,几十上百年后,万一家道中落,就留了这块玉牌,然后凭此翻身.”

  “这种事情,谁又说得准呢。”

  姜璃眨了眨眼,听得季修当场就想要吐槽。

  姑奶奶,你少摸点白烁和青团那对主仆看的破烂话本子看好不好!

  早晚把脑袋看歪掉!

  两人骑乘并行,各怀心思。

  然而。

  才走不久。

  姜璃突然顿足,遥遥指着安宁县门口,一闪而逝的一抹火光:

  “等等。”

  她眼眸眯了眯:

  “我好像察觉到了”

  “好几股不太正常的气息。”

  “妖、魔、神孽.”

  “小小的一个县城,还真是热闹。”

  一阵寒风吹过。

  看着街巷挂着红灯笼,地上积雪卷着鞭炮碎屑,忽得一阵寒风吹袭而过,天边有毛绒细雪,迎风而落

  感受着面颊的冰凉,姜璃喃喃道:

  “正是因为这等突如其来的‘灾祸变故’,实在太多。”

  “才更要荡涤外道,成为真正的人仙大朝,不敢说什么人人如龙,起码得给下面人一条活路啊”

  “可是这个道理,太多人不懂,或者说懂,也没在乎过而已。”

  一番话语,说得季修心中一凛,刚想发问,转而便见到姜璃神色认真:

  “季东家,准备好了吗?”

  她指着那荧惑火光冒出的方向,语气平静:

  “这一夜的雪,要染血了。”

  (本章完)